黃金再貨幣化進程延續
本輪國際黃金價格 (指倫敦現貨黃金價,下同) 上漲周期始于2022年底。金價去年全年上漲27%,今年上半年最多漲了32%。6月13日,收在3435美元/盎司,創收盤價歷史新高,較2022年11月3日的低點累計上漲111%。
近年來金價漲勢明顯提速。2009年10月才穩穩站上第一個1000美元關口。到2023年12月真正突破第二個1000美元,耗時14年零兩個月。到2025年3月突破第三個1000美元,僅耗時1年零三個月。
一、再貨幣化的邏輯
馬克思曾經說過:“黃金天然不是貨幣,但貨幣天然是黃金”。尤其在18世紀英國率先實行金本位后,其他國家紛紛效仿,黃金的貨幣屬性尊崇。但近代以來黃金遭遇了“兩連擊”,逐漸被非貨幣化。
“第一擊”是20世紀30年代大蕭條期間,各國先后放棄金本位,不再要求貨幣發行必須以黃金做基礎、規定含金量,世界進入信用貨幣時代。貨幣發行不再以黃金為錨后,導致了各國貨幣之間匯率的競爭性貶值,全球范圍內貿易戰、貨幣戰此起彼伏,經濟全球化1.0時代就此終結。
二戰結束前夕,美國于1944年7月牽頭召開了布雷頓森林會議,商討了戰后全球經濟金融治理秩序的重構。措施之一是部分恢復金匯兌本位,確立以美元和黃金為基礎的國際貨幣體系安排,讓美元與黃金掛鉤 (規定1美元含金量為0.888671克黃金,即金價為35美元/盎司) ,各國貨幣與美元掛鉤 (即實行固定匯率) 。各國持有的美元儲備,可按官價向美國兌換成黃金。這開啟了經濟全球化2.0時代。
但好景不長,尼克松新政給了黃金非貨幣化“第二擊”。20世紀60年代以來,美元危機與美國經濟危機頻繁爆發,該體系以1971年8月尼克松政府宣告終止美元與黃金的兌換而逐步土崩瓦解。各國不再以黃金而是以外匯的形式積累國際清償能力,黃金在國際貨幣體系中的重要性逐步下降。相反,通過與石油綁定,加上20世紀80年代以來,新興市場和發展中國家金融危機不斷,紛紛通過積累外匯儲備增強自保能力,美元在國際貨幣體系中的重要性逐步提高。
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爆發,引發了國際社會對現行國際貨幣體系的反思,主張減少對單一貨幣的過度依賴。全球黃金儲備 (不含國際貨幣基金組織和國際清算銀行) 與國際儲備 (包括黃金和外匯儲備) 之比一度從2008年的10%升至2013年的13%,但隨后又跌至2015年的9%,1995年該比例曾為18%。
之后,全球黃金儲備占比觸底回升,2022年成為一個分水嶺。年初俄烏沖突爆發,俄羅斯遭遇了美西方聯合制裁,被凍結了一半以上的外匯儲備。這凸顯了地緣政治風險對于儲備資產安全的影響,國際貨幣體系多極化提速,黃金再貨幣化進程加快。2022年,全球黃金儲備占比為15%,較上年增加1.1個百分點,占比刷新1999年以來的新高。2023年和2024年環比分別上升1.4和3.6個百分點,升至20%,超過了1995年的水平。
日前,歐洲中央銀行發布報告顯示,去年黃金儲備占比已超過歐元 (占比16%) ,成為僅次于美元 (占比46%) 的第二大國際儲備資產。據世界黃金協會統計,2022年~2024年,央行連續三年購金量過千噸,年均購金1072噸,較2017年~2021年均值增加1.2倍,同期私人年均購金下降11%。可見,這個階段金價上漲主要是央行購金驅動。
二、美元信用動搖
2025年初特朗普重返白宮后,關稅政策、移民政策和政府機構改革大招不斷,導致市場混亂,觸發了“特朗普交易”到“特朗普衰退預期”的逆轉。一季度,美國股匯“雙殺”,其中美元指數單季下跌近4%。同期,國際金價升破3000美元/盎司,全季上漲19%。
4月,特朗普政府推出對等關稅措施,招致了主要貿易伙伴的抱怨甚至反制。特朗普還對美聯儲利率政策頻頻發聲,甚至一度醞釀提前解雇鮑威爾,引發了市場對于美聯儲獨立性的擔憂。同時,關于美國擬對外國投資者持有美元資產征稅的傳聞 (如海湖莊園協議) 不脛而走,也讓市場對于美元資產的安全性疑慮重重。
美元國際信譽受損,引發了“拋售美國”的交易。據美國財政部統計,4月,美國由上月國際資本凈流入2531億突然逆轉為凈流出142億美元。其中,官方外資凈賣出173億美元,較上月多賣出125億美元;私人外資凈買入31億美元,為連續第三個月凈增持美國證券,但凈買入額環比下降2548億美元。
雖然從絕對變化看,官方外資是拋售美國證券的主力。但從相對變動看,私人外資凈買入美國證券大幅下降,才是美國資本流向逆轉的真正原因。在此背景下,美國出現股債匯“三殺”。當月,美元指數下跌4.4%,跌幅創近30個月來新高,金價上漲6%。
之后,受4月9日特朗普暫緩實施差別對等關稅,及5月中旬中美相互大幅削減已加征關稅的影響,全球貿易緊張局勢有所緩解。但美國與主要貿易伙伴經貿磋商進展緩慢,且期間美方仍不斷對外發出威脅甚至直接升級經貿摩擦,造成市場信心不穩。而美國政府恢復資本管制的傳聞不絕于耳,對美聯儲貨幣政策的批評也有增無減。同時,穆迪取消最后一個AAA主權信用評級、“大而美法案”短期可能推高財政赤字等,又進一步加重了市場對美國政府債務可持續性的擔憂。
5月以來美國仍然經常性出現股債匯“三殺”。其中,5月、6月美元指數累計下跌1.9%,到6月底跌破97,創2022年3月以來新低,上半年累計下跌11%。同期,金價在3200美元~3400美元/盎司高位震蕩,6月中旬金價再創歷史新高。二季度,金價累計上漲5.5%,最多漲了10%,上半年累計上漲26%。
三、會否再創新高
近年來國際金價迭創新高。然而,這并非孤例。過去十多年來,主要央行為應對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和2020年國際公共衛生危機,不斷放水 (美聯儲資產負債表最多擴張了9.3倍) 。在低利率、寬流動性背景下,美國三大股指、比特幣等資產價格都沒有最高只有更高。
而且,同70年代美元危機爆發后的金價走勢相比,現在的金價漲幅微乎其微。1971年8月15日,尼克松政府宣布美元與黃金脫鉤。此后,金價從43最高漲至1980年1月20日的850美元/盎司,漲幅高達18.8倍。目前金價較2022年低點僅翻了一番,較2006年底 (2007年美國次貸危機、美聯儲逐漸開始放水前夕) 也只漲了4.2倍。
如前所述,特朗普新政損害了美元信用,迄今這種趨勢尚未根本扭轉。
雖然5月28日美國國際貿易法院叫停了關稅政策,但美國聯邦巡回上訴法院又將“叫停令”延至7月底。特朗普依然在用關稅工具推動相關議程,甚至于6月10日還宣布進一步提高鋼鋁衍生品的進口關稅率至50%。
4月9日暫緩差額對等關稅政策90天后,美英之間達成了貿易協議,但10%的基準關稅并未取消,同時美國同其他主要貿易伙伴的磋商進展緩慢,經貿摩擦隨時可能再起波瀾。
在對外磋商進展不順的情況下,特朗普頻頻施壓美聯儲降息,并準備通過提前提名美聯儲主席的方式,進一步削弱美聯儲的獨立性。市場在繼續關注“大而美法案”對美國財政赤字影響的同時,也在關心法案第899條款“資本稅”對外國投資者的影響。
當前市場流行“特朗普總是退縮”的所謂TACO交易 (Trump always chickens out) 。因此,即便特朗普政策立場軟化,但這種反復無常也會有損美國大國形象,進而有損美元信譽。
此外,美國例外論破產或將進一步挫傷美元信用。美聯儲內部分歧加大。根據最新的點陣圖,盡管中位數仍預期今年美聯儲可能降息兩次,但在19位官員中,預期今年不降或降1次的合計有9人。預計若貿易局勢動蕩導致美國經濟增長放緩、就業意外疲軟,美聯儲或將以“關稅的通脹效應是一次性的”為由重啟降息。這將加速美元指數下跌。
綜上,美元信用危機和美國例外論破產,黃金再貨幣化進程延續,有可能成為下階段支持國際金價進一步上漲的動力。需要指出的是,本文所謂黃金再貨幣化不是指重回金本位,而是指全球官方和私人投資都有可能重新增加黃金的持有。因為盡管美元信譽下降,但其他主要國際貨幣也沒有形成對美國明顯的綜合優勢。事實上,2022年以來,美元指數仍運行在100左右的強勢區間,而金價已經翻番。
從世界黃金協會的數據看,今年一季度,央行購金244噸,環比下降33%。同期,私人部門投資購金552噸,創三年來季度新高。其中,與黃金ETF有關的投資購金227噸,為連續第三個季度凈買入,之前連續九個凈賣出,凈買入額也創12個季度以來新高。這顯示當前私人部門投資已取代央行購金,成為推動國際金價迭創新高的邊際力量,與前述私人外資減少美國證券購買可以相互印證。
當然,影響資產價格的因素很多,如美聯儲降息預期搖擺、地緣政治風險減弱,都有可能壓制金價表現。同時,20世紀70年代金價漲勢驚人與當時的美國經濟滯脹有關。當前美國乃至世界的通脹中樞有可能抬高,但高通脹的概率依然偏低,黃金作為抗通脹資產的效用有限。
本文來自微信公眾號: 財經雜志 ,作者:管濤(中銀證券全球首席經濟學家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