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、年味稀薄的飯桌戰場
筆者生活在河北中部的某縣城,縣城的冬天冷風刺骨,家中的暖氣片在嗡嗡作響,家中的環境雖然溫暖,但卻烘不熱一鍋涼了又熱的紅燒肉。
這是姥姥和老伴“搭伙”的第六個春節,兩人沒有領證,平時擠在60平米的舊職工房里過活——客廳擺著各式各樣的拐杖,臥室吊柜鎖著降壓藥,陽臺上晾曬的秋褲永遠綴著膏藥貼的印子。
今天是大年三十,姥姥的女兒邀請她到家中吃飯。老伴正拎起三輪車鑰匙時,姥姥正扶著墻往三輪車的腳蹬上費力邁去。
“下來!”老伴的吼聲震得樓道聲控燈驟亮。
“好,好,你來,你來。”姥姥不情愿地從三輪車前方下來,由于腦血栓后遺癥的緣故,在運動方面的她自是爭不過老伴的。鋁制車斗在顛簸中吱呀搖晃,冬天的冷風割的人臉上生疼,姥姥呆呆地坐在三輪車的后座上,像往常一樣由著老伴帶著她出行。她想起女婿電話里說的“特意做了紅燒肉”,琥珀色的肉塊在砂鍋里咕嘟冒泡,將姥姥的嘴角向上翹起。 (就讓這倔老頭當車夫吧,待會兒坐在主座上夾肉的可是我)
不久,姥姥就已經和老伴從三輪車上轉移到了飯桌旁,身邊除了老伴還有她的女兒女婿們,年夜飯的第五道菜剛上桌,沖突就炸了。
“我就吃一塊!大過年的!”姥姥的筷子戳向紅燒肉,手腕卻被老伴按住。老伴的臉鐵青,姥姥的臉色也沒有好到哪里?!澳闫綍r不讓我吃肉,連個油水也沒有,飯也不讓我做,我過年多吃幾塊肉怎么了!”姥姥心虛地說道。
事實上,姥姥不久之前便體檢查出血脂過高,面對老伴的執拗,她也不再好講些什么,便默默地將筷子挪向一旁的白菜夾去。
“叔,我媽都七十了,還能吃幾年啊?”說罷大姨趁機往姥姥碗里夾肉:“現在不享福,等躺床上想吃都嚼不動!” “再說了,媽,你怎么什么事都聽他的,自己想吃就吃,怎么叔說啥你就干啥,一點話語權沒有!”
“砰!”老伴突然起身,把手里的碗筷重重砸在桌子上,面色鐵青地走到沙發旁一言不發,默默坐下。
飯桌霎時死寂。電視里春晚小品兀自喧鬧,與家中寂靜的氣氛相撞到一起。
二、無證重組家庭的結構性生產機制
姥姥的上一個老伴10年前去世了,自打老伴去世之后姥姥一個人生活了4年,為了減輕兒女養老的壓力,這才在70多歲找了現在的老伴一起搭伙過日子。事實上,據筆者了解,姥姥的情況在縣城中并不少見。隨著老年人的年齡不斷增長,喪偶老年人的數量逐漸增加,而這類老年人的養老問題日益突出。
1. 法律規避的隱性契約
從經濟層面來看,由于縣城居民收入水平有限,老年人的子女大多在白天忙于工作,只有傍晚下班后才有時間照顧老人。單身的老人們體諒子女的艱辛,為了減輕他們的負擔,選擇找老伴 “搭伙” 過日子。同時,領證結婚涉及婚后財產分配等復雜問題,對于積蓄本就不多的老年人而言,這些繁瑣的手續和潛在的糾紛讓他們望而卻步。
從文化層面來看,當前社會對于老年人婚姻仍存在不小的偏見。當老人在年事已高時再次結婚,常常會被周圍人背后議論,甚至被貼上 “老不正經” 的標簽。在這種文化氛圍下,很多老人為了避免遭受他人異樣的眼光和無端的指責,即便選擇重新組建家庭,也更傾向于 “無證婚姻” 的形式。
而 無證婚姻本質是老年人對“婚姻法財產分割制度”與“社會歧視”的規避策略。 當法律與社會無法提供低成本的權益保障時,老人們轉向建立基于“實質互惠”的非正式契約 (如輪流做飯、醫藥費分攤) 。這種契約的脆弱性迫使雙方通過日常實踐 (如控制廚房) 確立權力規則。
2. 代際轉嫁:孝道倫理的隱蔽外包
在伴侶選擇上,由于老年人社交圈子隨著年齡增長不斷縮小,且居住在城鎮的老年人并不具有鄉村老人同樣發達的熟人網絡,子女介紹成為他們尋找老伴的主要途徑。 子女介紹對象時強調“會做飯/能管人”,暴露出將配偶工具化為“養老替代品”的傾向。 這種“情感商品化”過程,使重組家庭淪為代際責任的緩沖帶。
而往往老人也出于不想讓子女過度操心的心理,即便與介紹的老伴在性格、生活習慣等方面存在差異,老年人也往往選擇 “得過且過”,勉強湊合在一起。這種為子女著想的心態,看似無奈,實則在一定程度上增加了無證婚姻重組家庭的穩固性。因為他們更看重家庭的完整和子女的安心,愿意為了這些目標而相互包容,哪怕日子里有諸多不如意,也會默默忍受,維持著家庭表面的和諧。
三、健康即權力
在年輕一代男女兩性的家庭觀念里,常出現 “誰掌握經濟,誰掌握話語權” 的情況,然而在老年人重組家庭群體中,經濟支配的影響力卻沒那么突出。那么經濟籌碼是如何在家庭話語權力中失效的?又是哪些籌碼成為了家庭話語權力中重要支柱?
1. 經濟資本的失效邏輯
一方面,因為由于無證婚姻的重組形式,老人雙方各自掌管自己的養老金收入,基本能滿足各自的生活開支,并且老年人的養老金收入即便有差距,也并不會有較大懸殊。另一方面,探究 “經濟籌碼” 的失效,需充分考慮老年人的實際需求。在老年人無證婚姻重組家庭類型中,依據雙方經濟實力的差距,大致可將這類家庭分為兩類:
一類是雙方經濟差距較大,這類家庭主要以一方支付另一方經濟報酬,從而獲取對方服務為基礎;而姥姥的重組家庭類型則是雙方經濟差距較小,以更為平等互助為基礎的重組家庭。
就筆者的了解,當前縣城里以第二類老年人重組家庭居多。實際上,在第二類老年人無證婚姻重組家庭模式下,組建家庭的雙方通常會有以下考量:一是老年人基于身體健康的考慮,若其中一方老人突發狀況,另一方能夠及時打電話聯系其子女,避免老人因急性疾病無人照料;二是老年人基于情感需求的考慮,渴望日常的嘮嗑與陪伴。且從筆者的觀察來看,健康考慮在實際生活中往往比情感考慮更為重要。
2. 健康資本的生成與轉化
以姥姥與老伴的重組家庭為例,老伴的身體狀況比姥姥好,而身體健康狀況更佳的一方在日常生活中,更有機會掌控家庭中的廚房、三輪車等與 “衣食住行” 相關的關鍵要素。
而老伴常掛在嘴邊的是 “我更健康,說明我吃的更健康,所以吃飯要聽我的”“我更健康,說明我的日常生活模式與鍛煉方式更為健康,所以你要聽我的”。就這樣,“健康資本” 成為家庭話語權力體系中的關鍵力量。
于此, 老伴通過健康知識壟斷 (記住所有體檢指標) ,將體力優勢轉化為新型文化資本,再通過“為你好”話語包裝為道德資本,完成“健康→權威”的資本轉化。 關心對方身體健康,往往被人們看作是 “道德高尚” 的表現,而當“健康干預被包裝為道德責任,拒絕管控則被污名為‘自私’或‘不懂事’,形成一種隱性的暴力?!边@種特殊的權力邏輯,影響著老年人重組家庭的日常互動與關系走向,也塑造了獨特的家庭話語權力格局。
四、結語
當法律、市場雙失靈時,老年人被迫將身體作為權力戰場,通過健康資本的道德化維持脆弱的家庭平衡。
當健康成為鎖鏈,道德化作牢房,那些偷吃的肉味,或許是自由最后的咸。
本文來自微信公眾號: 新鄉土 ,作者:潘勇騏